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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[1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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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四章1

    下午三点,甄永信到了鲅鱼圈。之前,他是打算一直往西走下去的,以便能离三官庙更远一点。可是海的出现,拦住了他的去路。海涌着泡沫,拍打着岸滩,远水天相接。看来这里就是西边离三官庙最远的地方,海岸不远是一座城镇,叫鲅鱼圈,在南满铁路贯通前,这里是半岛的出海口,关东客商到南方贩货,要在这里乘船;而南方的客商要把货物运到关东,也要通过便捷的水路,在这里登陆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各种商号林立于街道两旁。

    甄永信首先感到的是饿。这时才想起,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,好在今非昔比,褡裢里有很多银子,也就不觉得慌乱,进城后就端量街上的商号,打算找一家能让僧人放心吃饭的饭庄。在中央街拐角,一堆人围簇成一个圈,抻着着脖子往里看,紧挨着人圈,还有一些人在排队,情况和他在熊岳城玩佛手验药的把戏差不多。凑过去看时,发现圆圈里一个人席地而坐。此人身穿道袍,脚穿圆口布鞋,小腿上缠了青布腿带,头戴青巾帽,手握一把宝剑,剑光凛凛,不时在手里舞动几下,口中念念有词,地上摆放一尊一尺多高的太上老君半身铜像,老君左手执拂尘,右臂下垂,小臂前伸,掌心向下;铜像前铺着白底蓝边八卦图,八卦图上堆着一堆用黄纸裹着的小药包,排队的人依次上前,跪在老君像前,诉说着患者的病情,说完病情,再叩三个响头,就从一堆药包中拣出一个小包,坐着的道人,就从摆放在地上的一沓烧纸中取一张,拿毛笔在上面画一个鬼画符,再挂到剑锋上,道人举着剑,放到老君像前的一根蜡烛上,将鬼画符点燃,手摇剑柄,将剑锋在空中画了几个圈,口吐白沫,两眼发直,念叨着咒语,最后说了一声:“着”就让刚才磕过头的人,拿小药包老君手下试一下,药包粘了上去,高高兴兴地离去,不粘,就垂头丧气地再从一堆药包里重选,直到选中为止。

    “慕仙贤弟”尽管此人装束异常,甄永信还是一眼就认出,这就是在熊岳城教他白吃白喝术的至交贾南镇。贾南镇听见有人喊他的表字,立时打了个冷颤,甩了几下头,两眼恢复到正常。显然,附在身上精灵已脱壳而去,他眨了眨眼,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血头斗鸡似的甄和尚,倏地站起来,为难地对正在等待求药的人说,“抱歉,抱歉,今天仙人有急事,已离我而去,家明天再来吧。”一群人怏怏不乐地离散了,另一些人却被甄永信的血头斗鸡似的秃头吸引,呲牙咧嘴,惊奇地问他打哪来怎么搞得甄永信这才觉得,脸上丝丝疼楚。他看出围观的人正在等他解释,就信口胡编说下山时候走得急,让树枝划破了。

    贾南镇麻利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,领着甄永信往一条胡同里走。在一户人家院子的西厢房里,二人坐到炕上,才踏踏实实地叙了旧。贾南镇自从熊岳分手后,就来到鲅鱼圈,将佛手显灵验药术稍加改造,创设了自己的法门,而且收效一样地好。原打算在这里做几天就走,不曾想这里的流动人口多,生意天天火爆,干脆就租了间房子。

    “兄弟何不在此置办产业,开店营运”甄永信问。

    “咳,江湖勾当,岂是长久之计。”

    当他问起甄永信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时,真人面前不说假话,甄永信就说,是一个疯婆子,到庙上求他作法治病,不料突然疯病发作,就把他挠成这样,还一把火给庙烧了。

    “噢,”贾南镇沉吟了片刻,“那倒不错,我看师傅干脆就此还俗算了,免得受那些清规戒律约束。凭哥哥的一身本事,何愁谋不得富贵,也像小弟这样随心所欲,恣意作为,不亦快哉”这样说时,顺口问了一句,“哥哥的陶瓷佛像带来了吗”

    “哪里带来,”甄永信哭丧着脸,“什么都没带出来,全给那疯婆子毁了。哥现在真正是孤家寡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别这么说,”贾南镇听过,心情轻松下来,“到了小弟这里,就是你的家。哥现在这副模样,也不便抛头露面,你看这样行不行。你先住我这,调理些日子,把脸伤养好后,咱们再做打算不迟。赶明个,我到裁缝铺,给你做身衣服,你就把那袈裟扔了吧。休养几天,把那两颗门牙装上,别老这么豁牙露风的。”

    寄人篱下,甄永信一一听命。这天晚上,兄弟俩海吃了一顿,分头睡下。以后的几天,甄永信躲在屋里疗伤,贾南镇继续卖他的神药。约半个月过后,甄永信伤疤上的介甲完全褪去,脸皮又变得丰润白皙,秃头上也长出毛发,又在一个牙医那里,镶了两颗烤瓷门牙。这样一来,白天里就可以戴上帽子,到街上走走,不过,贾南镇作法卖药的地方,他是绝对不去的。

    第四章2

    一天傍晚,贾南镇收摊回来,脸上挺高兴,见面就对甄永信说,“我这里结识了一个姓胡的朋友,叫胡弼舟,是老三省参行的帐房,白天在街上和我唠嗑时,说他东家正要延聘西宾,一时又物色不着合适的,挺上火,叫他们这些管事的留心打听着。我一听这话,心想哥哥是饱学之士,不正合适吗,就一口替哥应承下来,叫明天早晨就过去看看。”话说到这里,停了停,问,“你看中不中,哥”

    “贤弟虑事极周密,哪有不中之理何况近来在兄弟这里叨挠过甚,为兄也于心不安,现在遇上这等好机缘,也是托贤弟的福,兄弟尽管放心去办,愚兄只有心存感激。”

    “哥哥把话说过了,什么感激不感激的,小弟能有今天,也全靠哥哥帮助,小弟时时掂量着要寻个时机报答,还没来得及呢。”

    二人又是一番客套,就开始着手准备。第二天一早,收拾停当,二人就往雇主家去。老三省参行在靠近码头的东街上,是鲅鱼圈数一数二的商号,掌柜的姓赵,当地的一家财主。二人到时,帐房胡弼舟已在街门石阶下候着,是一个尖下颏小眼睛的中年人。见面寒暄后,贾南镇托辞离去,胡弼舟就领着甄永信走进门。这是一个三进的宅院,很容易让甄永信想起自己老家的故居。现而今,不但故居易人,故居的主人也被迫沦落江湖,想着,心里不免涌起一阵酸疼。

    进院后,胡弼舟没有领他上正堂,而是拐过前院的西厢房,指着正堂的方向叮嘱,“素常,外人是不能到二进以里去的。”西厢房里,空间挺,空空荡荡的地面,摆了一些书桌和小橙,只在西北角,盘了一铺火炕,炕上摆设一张案几,案几上放着文房四宝,靠炕的墙壁上,挂了一把戒尺,戒尺上边贴着孔子像,下书“万世师表”四个字。甄永信知道,这就是赵家的书馆。胡弼舟指了指火炕说,“先生坐着,我去向东家禀报一声。”说着,就转身出去。

    一会,书馆外响起跫音,声音极重,震得地面发颤。门开时,一个莽汉挤进门框,此人五三粗,面色白中透黄,脑袋上尖下宽,宛若一个硕的窝头,二目有神,透着凶气,腹部隆起,肩向后仰,一进门,就抱住腊肠一样粗手指,向坐在炕边的甄永信拱了拱。根据胡弼舟屈肩躬地背跟在后面咧着嘴干笑来判断,此人就是东家赵掌柜。甄永信忙起身作了揖。

    “甄先生坐吧。”赵掌柜粗声气客套一声,自个先欠着,坐到炕上,“甄先生哪里人啊”

    “晚生金宁府人。俄国人占领后,皇诏不至,科举不兴,无耐只好沦落他乡,靠舌耕为生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,”赵掌柜听罢,干笑了一声,“一听甄先生说话,就知道有学问,肚里有子,中,在我这干,亏不了你,虽说咱赵某是个粗人,心里可眼气读书人呢,我这群犬子犬孙,你要能给教出个秀才,赏这些,”说着,他伸出叉着的腊肠一样的右手,“五百两银子;能教出个举人,赏这些,”他又伸出右手的一根腊肠,“一千两要是能出个进士,妈了个巴子,”他拍了下腿,“我就把这家业送他,”概他也清楚,这话等于白说,所以说完后,连自己都嘲笑了,笑完,就问帐房胡弼舟,“甄先生的薪酬,你谈妥了吗”

    “谈妥了,”胡弼舟赶紧接话,“一年纹银八十两,分年中年尾两次付清,衣食住行咱都管,平日里就住在书馆,饭食由灶上每天按时送来,早餐小菜两碟,中午和晚上四菜一汤,”

    “中”赵掌柜轻拍了下腿,低声嘱咐胡弼舟,“一会,你从柜上划点银子,去给甄先生做套缎子马褂,免得那群小东西瞧不起。好啦,把那群小东西喊来吧,叫他们磕头拜师”

    胡弼舟应声出去,赵掌柜又和甄永信应酬几句,无外乎对弟子多加管教一类的客套话,话音没落,一群高矮不齐的孩子鱼贯入门,傻愣愣地站在炕前,看着新来的先生,赵掌柜就粗声气地骂了一句,“混帐还不赶快拜见先生。”一群孩子这才缓过神来,跪到地上,蹶着给先生磕头,忙得甄永信一一还礼扶起。赵掌柜又指着孩子们对甄永信说,“甄先生,往后哪个鳖犊子不听话,你尽管打,别给他们脸。”说完就和胡弼舟一道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第四章3

    甄永信送走东家,转身回屋时,才发现屋里不知从哪出来一个人。此人二十多岁,中等身材,明显比其他孩子高出一截。仔细想想,才明白过来,是因为东家块头太,把他给烘衬小了,其实他就是刚才进屋一群弟子中的一个,只是身材高些。这弟子显然在书馆中待得时间挺长,此时正在通常是先生坐的炕边站着,随手拿过先生几案上的一本书乱翻,甄永信走来时,他只斜眼扫先生一下,就问,“你打哪来呀”

    “从金宁府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考过科举吗咋不去考个举人、进士什么的弄个官当,不比当个孩子王强”

    甄永信听出这弟子话里带刺,就收起了笑,沉着脸不卑不亢地应着,“光绪二十八年,应童子试,侥幸中第,得金宁府秀才魁元。本想再有造就,无奈老毛子占领了金宁府,皇诏不至,科举弃废,迫于无奈,才沦落江湖,以舌耕为生。”听完这话,这个弟子愣了一下,又斜了甄永信一眼,紧跟着就恢复了平静,淡淡地嘟囔了一句,“这么说,你肚子里还有子。”停了一会,又说,“其实我也考过,三次了,连个毛都没沾着。我爹是老脑筋,非逼着我再考。我讨厌那玩艺,还能考好你说这是为什么呀说白了,当官是为了弄钱,做买卖也能弄钱,都是为了弄钱,干嘛非得赚那当官的钱呀”

    “想必是令尊指望你们赵家官商俱兴呀。”

    “咳,有啥用呀,”年轻人慨叹,“看把我爷们逼得。”

    “爷们各位不都是你兄弟吗”甄永信纳闷。

    “哪呀,”年轻人开始抱怨,“还有我子哪。喏,”他指了下人群里最小的一个,“那就是我子。我是老,外面人都喊我赵。”随后就把赵二赵三一直到赵八都扒拉了一遍,转过头来,作着鬼脸,冲着甄永信说,“俺哥几个,跟我都一个德性,就是对那字句不进斗呀。”顿了一下,又问甄永信,“你知道,在你之前,我家聘过多少先生吗”甄永信听出这话不是味,却又不知如何应付,木然地坐在炕沿上,机械地摇摇头,看看新来的先生对这话题并无兴趣,赵淡咧咧地干笑了一声,作了个怪脸,“连我都记不清了。”看看甄永还没反应,赵接着问,“你知道在你之前,在我家的先生,呆最长的时间是多长吗”甄永信仍那么木呆呆地摇了摇头,“半年,”赵说,把“半”字叫得特响,“就半年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呢”甄永信觉着迷惑。

    “轰走了呗。”赵得意地说,做出往外推人的姿势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呢”

    “他逼咱爷们背书呀。”赵来了情绪,有些气极败坏,“有几个鳖犊子,还拿戒尺打咱爷们,不轰他轰谁”

    “可是令尊人刚才还嘱咐我,平日里对你们要严一些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谁的爹是咱的爹,咱爷们一口气,跑到老爷子跟前说先生没本事,你说老爷子听谁的听你的可咱哥几个这些年,一个秀才也没考中,先生要是有本事,会这样”

    甄永信隐约听懂了赵的话。试探着问,“照兄台的意思,兄弟该如何做才好”

    “那不简单”赵歪头斜眼瞅了甄永信一眼,“相互照应着呗,谁也别难为了谁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一旦考试不中,令尊怪罪下,来咋办”

    “咳,那是老远的事,总比不到半年走人强吧”

    有了赵的点化,甄永信也开了窍,整日里子曰诗云地教几句,弟子学不学地读着背着,互不相害,倒也落得个轻松自在。每日里放了学,还能心情放松地到街上走走,到贾南镇那里坐坐,有时赵放学后出去溜马,也带上他,师生二人不分你我,骑马绕着鲅鱼圈兜风,好不逍遥。

    第四章4

    一天傍晚,跑马兜风后,当师生二人并马同行时,甄永信把心里憋了挺长一段时间的疑问提了出来,“你们家二进往里,怎么不让外人进呢”

    “噢,他们在那做参。”赵平静地回答,

    “做参”甄永信纳闷起来,“人参不是山上长的吗怎么会是做的呢”

    “外行了不是。”赵有些得意,觉着这是自己的强项,就开始滔滔不绝,“你想啊,一支三品的野山参,市面上只值几十两银子,可是选出品相好的,把两到三个三四品的小参,拼成一颗老山参,那就能卖几千两银子,你说,哪头上算”

    “那不是造假吗一旦让人看破了怎么办”

    “要是能让你看破了,那还算什么工夫”赵胸有成竹,“做参做的就是这个工夫,要跟真的一样,做到天衣无缝,外行人跟本辨别不出来。你想想看,整个东三省,一年能出几棵老山参可市面上却成堆成堆的卖,不造假,还能从哪里来明摆着吗。这鲅鱼圈整个郎的参行,没有一家不靠做假山参赚钱的。”为了显摆,夜里,赵从库房偷拿来一棵白天才做好的老山参,到书房馆里,借着油灯,亲自指点这棵老假山参造假的玄机。甄永信对人参不熟悉,赵的讲解,叫他云里雾里,不过赵的另一句话,却让他英雄所见略同:“本本分分,哪来的富贵”

    冬月初,贾南镇收摊后没回家,而是直接来到赵家书馆,向甄永信辞行。

    “怎么要走”听到消息,甄永信心里挺难受。

    “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这里差不多做干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贤弟此去何”

    “到盖州城试试。”

    这天晚上,甄永信没在书馆吃饭,和贾南镇一道来到码头的海兴昌海鲜馆,直吃到午夜,才分了手,算是给贾南镇饯了行。

    送别了至交,心中难免失落,思乡之情油然而生,越到年根,这种思绪越发强烈,白天教书时,冷不防眼前会浮出子们的影子,想想家乡的世义世德,现在也该发蒙了吧,只是不知在何何人给他启蒙,如此一来,夜里失眠的日子就多了,又遇上一群厌学的子弟,上起课来也打不起精神。

    突然一天中午,皇帝的诏书送抵鲅鱼圈,科举被刻废止了。甄永信已经前后几次经过这事,心里也就不怎么在意,而东家却像断了风稳,立马失去了精神气,见到先生时,也开始冷淡起来,饭菜质量明显不如往常。子弟们也是有一打无一打地,到书馆里背几句书就溜。约在皇帝诏书到达的第五天早上,帐房胡弼舟提着一包银子走进书房,板着脸,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,说是现时生意不太好,东这家已无力继续办这间学馆啦。所幸眼下甄永信也算江湖中人,即刻就说,马上走人。事情就这么痛快地搞定了。胡弼舟打开包裹,露出两锭四十两的官银,说是东家的一点意思,尽管按照协议,甄永信并没教满半年,东家还是觉得过意不去,薪酬就按半年的发。甄永信道了声谢,也不客气,把纹银装进褡裢,起身挎在肩上就走。还是赵看不过眼,追出门外,说了些宽慰的话,末了,指了指甄永信肩上的褡裢,说,“先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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