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章[1/2页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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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了半个月,世德一家三口,到了成都。
成都是一座安逸的城市,街道不宽,房舍拥挤,市民们平日喜好把几案,搬到街上屋檐下,边上摆着竹制的坐凳躺椅,几个人坐成一堆,或品茶,或吸烟,或打牌,或摆龙门阵,一派太平盛世景象。在这里,丝毫感觉不到,此时千里之遥的盆地外面,同胞们正在经受战火的煎熬。
世德兜里,只剩下从西安那边带来的几千块钱,路上花销仔细,精心护着钱袋子,到了成都,这几千块还在,却不敢租住像样的房子,只好在城西青羊宫前的烧锅巷,租下一间小房子,好歹把家安顿下来。
家中现在添了丁口,手中钱又不多,小柳红自然就克服了把花钱的毛病。初来乍到,人生地不熟,也没有社交圈里人可以走动,成天守在家里,勤俭持家,照应世德和恒安。好在逃难这一路上,什么苦都吃过,现在做起家务,心里也没有委屈。侄子恒安眼看过了发蒙的年龄,再不上学,怕要荒废了。到了成都,世德急急忙忙在青羊宫后,给孩子找了所国立小学,让孩子入了学。恒安是恐惧和磨难中活下来的,胆小如鼠,习惯于逆来顺受,凡事中规中矩,这就讨得了老师的喜欢,很是中意这个外省逃难来的学生。好在这孩子并不像他父亲小时那样厌学,学习,老师布置的功课,都能很好地完成,学业自然不错;回到家里,也从不让世德夫妻心,没过几天,小柳红就喜欢得把他视如几出。
现在日子安稳,家中顺心,世德很快又恢复了到街上瞎逛的雅兴,白天恒安上学,趁小柳红在家收拾家,他就跑到街上,四闲逛。四川人说话,句中多带长音,听起来抑扬顿挫的,个个都像长官训导下属。世德轻易不和当地人交谈,只是一个人四走走。
一天上午,世德走到青羊宫现前,远远看见山门前围了一堆人。世德凑上前去看热闹,只见一个江湖郎中,身后挂着一张虎皮,地上摆出虎骨、犀角等名贵药材,坐在地上,一手摇着铃铛,嘴里不停地给人唱卦占病。任何问病的人,只消报出病人的生辰八字,这郎中就能唱出病人的病情,而后根据病情,给你配出一方良药,保你药到病除。人群中,不时有人咋咋乎乎上前,报出病人的生辰八字,江湖郎中听过,一边手摇铃铛,一边咿咿呀呀,用蜀地方音,唱出病情;问病的人听了,一脸的惊讶,慨叹道,“先生真是神人哦,你说的一点不差。”卖药郎中听人夸赞,也不客气,放下铃铛,从地上摆放的药材中各取一些,拿毛纸包好,说出价钱;来问病的人也不计较,从兜里掏钱,递给江湖郎中,取过药离开,边走边说,“真是神仙,真是神仙。”
世德一眼看出,这些人在玩街头窜骗的小把戏,只是一时还没看出就里。惺惺相惜,世德来了兴趣,打算摸清这些人的门路。正巧这时,世德感到后衣襟被人扯了一下,回头看时,正是刚才看过病、取了药的那人。那人给世德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过来一下。世德正要探究这种小把戏的门路,见有了机会,便跟着那人过去了。走不几步,那人停下,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,“老哥,这先生太神了,把我爹的病,说得一点不差。我爹病在床上几年了,老是没讨着对症的药,幸亏今天遇上这么好的先生,我想再买一副药,可这神医有个毛病,他说,他的药,一副就中,不消第二剂;可我有些不放心,一旦错过这个机会,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神医呀我看你老兄,不像是来问病的,想求你去帮我再买一副,成吗”
世德乐得搀和这事,痛快地答应了,说道,“我刚才听说,这位先生看病,是要知道病人的生辰八字的,敢问令尊的八字”
“我爹的八字是庚子年阴历十八。”那人随口说道,便把买药的钱交与世德。
世德接过钱,重新挤进人群,趁江湖郎中唱完一个人的病情,刚包好一副药,收了钱,付了药。世德赶紧说道,“神医,家父患病多年,卧床不起,求神医给看看。”
江湖郎中看了世德一眼,问道,“令尊的生辰八字是”
世德把刚才那人教他的时辰报了出来,神医听过,闭上眼睛,手摇铃铛,唱了起来,唱出的病情,和刚才求他帮着买药那人说的,一点不差。病情唱完,开始配药。只是收钱时,刚摸到世德的钱,眼睛就像受到惊吓的公鸡,看了世德一眼,断然说道,“你这老兄,太不地道,刚已买过一副药了,怎么又来买哦难道天底下,就你一家有病人不成本山人行游江湖,济世救民,卖你一副,已经足够用的了,怎么还要来买,浪费我的药材”
世德见让神仙看破,赶紧辩解道,“神医搞错了,我真的是刚买第一副药呢。”
“哪个会错呢”神医冷眼看着世德说,“你这钱,分明刚才从我手上过的吗,哪里会蒙得了我。”
见神医说出这话,求世德买药的人,赶紧挤上前来,替世德哀求道,“神医莫发火嘛,这事真的不怪这位先生,是我想再求得神医的一副药,求这先生替我来买的,不想瞒不过先生的法眼,是我对不住神医,莫怪这位先生。”
一堆人听到这里,啧啧称奇,都信了神医的法力,便有人动了心。一个汉子上前说道,“神医先生,我娘有个毛病,看你晓得不晓得,你若说得出,便是个好角色,这药我就买了。”
“请报上令堂人的生辱八字。”神医木然坐在地上,冷言说道。
那汉子刚要报出病情,猛可里,让人群中一个戴礼帽的小个子打断了,“且慢”
众人看时,这小个子男人,短脸尖下颏,两眼奇凸出,打眼一看,像蜻蛙。蜻蛙眼站在神医面前,对刚才问病的汉子说,“先别听这先生自说自话,你先把令堂人的病情,说给我听听,我来当你的裁判,考他一考,若是准时,你再买,免得你俩在这里一说一唱,别人还以为你俩在做局呢。”
那汉子听蜻蛙眼说得有理,便跟蜻蛙眼一道走了出去,走了几步,在人群外停了下来。蜻蛙眼背朝人群,听那汉子悄声告诉他母亲的病情。蜻蛙眼背着手,手指不停地变化着各种手势,众人都朝那边望去。世德回头一看,见神医正两眼盯着蜻蛙眼的手势,心里就明白过来:敢情这神医的神秘,全在蜻蛙眼的手上,蜻蛙眼刚才故意说出这话,就是为了把问病的汉子调出人群,当那汉子把自己母亲的病情告诉蜻蛙时,蜻蛙眼就用手语,把那汉子的母亲病情告诉神医,这种手语是骗子自己设计的,外人根本无法识别。神医依据手势,再唱卦占病,岂有不准之理。而先前自己被人找出去,求着帮忙买药,只是骗子们为他们行骗做些铺垫,目的就是为了让看热闹的人,死心塌地信他们。果然,只一会功夫,蜻蛙眼和那汉子回到人群,蜻蛙眼笑着对神医说,“行了,你唱吧。”
神医得话,手摇铃铛,闭着上眼睛,咿咿呀呀地唱起,一曲唱完,听得那汉子两眼发直,连声说,“准准”说着,从兜里掏出钱,把药买走。
世德心中暗笑,觉得这些人为了得些蝇头小利,费尽心思,想出这种机关繁琐的局来,也真是难为他们了。想想在老家时,父亲曾告诫过他,说是小骗蹿于市,中骗坐于室,骗游于官,如今看来,果然不假。而且越是小骗,往往越有背于道,尽干些令人不齿的龌龊事,伤天害理,叫人诅咒。想到这里,便想拙弄一下这群骗子。过了一会,当蜻蛙眼故伎重演,将一个老者带出人群时,世德也跟了出去,端量一下蜻蛙眼和神医的位置,在距蜻蛙眼有一段距离的地方,站到了他们之间的直线上,挡住了神医的视线。不料只站了一会,刚才求世德买药的那人,就急忙过来,搂着世德的肩膀,将世德推出神医的视线,附着世德的耳边说,“老哥是道中人,拜托给兄弟们留碗饭吃,中午请老哥喝酒,成吗”
世德只是冲那人笑笑,并不言语,二人又重新回到人群中。又看了一会,觉得这伙人的伎俩,不过尔尔,便失了兴趣,打算离去。刚走几步,就听背后有人喊他,“先生请留步”
世德回头看时,见还是上午求他买药的人在喊他,“先生要走吗”那人追过来问。
“有事吗老弟。”世德停下脚步,问道。
“刚才小弟说过,中午要请先生喝酒的,哪里会不算数呢。”那人说。
“免了吧,”世德笑了笑说,“我看弟兄们也不容易,不劳破费了。”
“嗯先生哪能这样小瞧人呢”那人说,“我兄弟再穷,请先生吃顿饭的钱,还是有的。”说着,回头冲围在一起的一群人,喊了一声,“吃饭喽。”
一群人听了,帮着收拾了地上的东西,纷纷跟了过来。世德一看,吃了一惊,原来这丁点小局,竟然有七八个人搀和,设局的人,估计就是缠着要请他吃饭的这人。见他们人多势众,硬是推辞,怕触犯了他们,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,世德客气了几句,跟那人去了。
成都人讲究亨乐,街上小吃甚多,各类菜馆,林立街市。那人找了家菜馆,让世德进去,选了个僻静坐下,跟着,后面就有六七个人,陆续进来,围坐桌边。世德看时,这些人,差不多全在卖药摊上见过。可见这群人,平日在这里设局卖药,绝不止一两日了,本地人一准不会上当,专套生人罢了。
“老哥尊姓号怎么称呼”邀他吃饭的那人坐下,问世德。
“兄弟姓甄,名有德。”世德不明这些人的身份,信口编造了个名字,“敢问兄弟贵姓”
“小弟姓朱,贱号小富,”那人说,“一眼看去,便知甄兄是道中高人,我兄弟几人,一向仰慕道中高人,今天有幸邂逅,甚是运气,聊备薄酒,为先生接风,还望先生不要见怪才好。”
听这人谈吐风雅,看他行事也谨小慎微,应是道中人,只是上午见他们做的局,实在不敢恭维,为些蝇头小利,搬出无穷机关,真是好笑。转念一想,江湖上曾有句谚语,说川人在川是条虫,川人出川是条龙,这几个人要是能带他们出去闯闯,什么局做不来这样想来,世德就有了交结他们的意思。为要拿住他们,世德弄起玄虚,并不和那人正面应答,只冷冷地扫了桌边坐着的人一眼,问道,“朱老弟在道上走了几年”
“甄兄高看小弟了,”朱小富说,“小弟只是道听途说一些伎俩,和几个兄弟混在一块,在街上弄点钱花。当地人把这种把戏,叫作叉棚,哪里有什么上道不上道的说法。”
世德听过,想想上午所见,也觉得他说得合理,却不明说出心里的想法,只是客气道,“我看兄弟们行事审慎,布局严密,也该是道中人了,不经师承,哪得做得这般熟络,兄弟们真的没入过师门”
“小弟指天发誓,”朱小富站起身说,“我这些弟兄,哪一个要是入过师门,就叫他出门见死。”
世德笑了笑,让朱小富坐下,赞许道,“若是真没入过师门,弟兄们能把局做成这样,实属不易。”
说话间,酒菜上来,朱小富给世德倒了酒,一圈人就声声师傅地给世德敬酒,世德看出这些无良之徒入门心切,便拿起势来,不急不忙,举杯喝酒。世德人高马,川人多身材短小,世德一杯酒喝下,把身子坐直,就把一圈人的气势压了下去。朱小富见世德一杯酒喝干,赶紧起身,又给斟上,世德吃了口菜,把筷子放下,问朱小富,“有件事,想请教朱兄,不知朱兄肯不肯赐教。”
朱小富放下酒坛,受宠若惊,客气道,“甄兄太客气了,有话直说无妨,还说啥子请教哟。”
“我看兄弟们做局时,旁边挂着虎皮,不知那张虎皮,是从哪里搞的”世德问道。
“咳,哪里是什么虎皮,”朱小富笑着道,“那只是张小牛犊皮嘛,求画匠画出来的。”
“这么说,那地上卖的虎骨,也该是牛骨喽”
“甄兄真是神眼,一眼就看穿了,那个就是牛骨嘛。”
“那其它的药材呢”世德又问。
“都是从药材市场上,胡乱买来的。”
世德听过,沉吟片刻,叹息道,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;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千世界,万事万物,都有一个道,顺道者昌,逆道者亡。便是我们这一行当,虽被世人所不齿,却少不得也有一个道。你想啊,你们劳心费神,设计出这许多伎俩,一番手段做下,让那些人把药买回。要知道,到这里买药的,都是家中贫寒的人家,他们家中有病人,有病乱投医,手里那点钱,不知费了多的劲,才攒下的,买了你的药,回去非但治不好病,反倒耽搁了病人的治疗,病情加重,岂不误了事从这一点来看,兄弟们先是悖了天道;据我上午察看,兄弟们忙了一个上午,囊中所得,概也不超过两块洋”
“甄兄明鉴,”朱小富话,“我等所得,真的不足两块洋。”
世德见自己说准他们,心里颇为得意,又沉吟一会,接着说,“像兄弟们这般身强力壮的,设计做局,仅够口食,岂不让江湖中人笑话便是出苦力赚钱,也不过这样,却白白讨得世人唾骂。”
“我兄弟几个,实在无计可施,才请甄兄指点一二。”朱小富趁机说道。
世德见时机到了,粗喘了一口气,望了桌边人一眼,接着说道,“咱们行中人,既然头上顶着骗子的骂名,就一定要让它顶得值得。君子财,取之有道。你想求财,你就得眼睛盯着有钱财的人,你想啊,那些平头百姓,整日里,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,这辈子能赚几个钱呀你老拿眼睛盯着他们,你能弄到几个钱呀换个角度再看,那些富商巨贾,达官贵人,有几家的钱,是干干净净弄来的随便从他们身上弄点钱,就够你享用一辈子。他们的钱来之不义,你以不义取之,以其人之道,还治于其人之身,这也正合了天道,这就叫做顺道而为,心安理得。”
“高见,高见”朱小富伸出拇指夸赞道,“甄兄真是高人。我就说么,今天遇上甄兄,正是老天肋我弟兄。只是我等愚顽,刚才甄兄讲的,也只懂了个囫囵半片,还望甄兄详细指教。”
“你比方说,眼下官场上,几乎是无官不贪。官员们贪赃枉法之事,坊间时有耳闻。你要知道,别看官员们平日装腔作势,人模狗样的,其实个个都是狼心兔子胆,为保乌纱帽,干了坏事,一样也是担惊受怕的,你抓住了这一点,再做计较,就不怕没有银子花了。”
“甄兄,你这还是天桥把式,中看不中用嘛,”蜻蛙眼到底沉不住气,瞪着蛙眼急着说,“我们几个兄弟,还是一头雾水,你要诚心教我们,最好带我们做一次。”
一句话,点中了一桌人的心病,都跟着呛呛道,“就是嘛,就是嘛。”
世德多少天来,一直闲着无事,也正想寻点事做,听一伙人冲他直嚷嚷,扫了众人一眼,放低声音说,“兄弟们先吃饭,此不是说话的地方,兄弟们要是愿意,吃了饭,咱们找个地方,再细商量,成不”
一圈人听了,不再嚷嚷,胡乱吃了饭,走出菜馆。朱小富说,他家僻静,一群人都无异议,跟着去了。
朱小富家住在城外,在西门口外的西来客客栈边上,三间茅草屋,已经年久失修。院子里凌乱不堪,几乎没有脚的地方;屋里低矮潮湿,光线昏暗,堂屋只有一张方桌,已经脏得看不出模样,两只竹凳摆在旁边,算是家中唯一的家具。东屋只安了一张床,住着他的瞎母;朱小富自己住西屋,也是一张竹床。朱小富让世德坐到床上。世德坐下,竹床就嘎吱嘎吱地响,别人听了,就不敢坐了,只得随便站在床边。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怪味,世德不想多呆一会,匆匆吩咐众人道,“诸位到外面打探打探,这四川一带的官员中,哪个近期,多有不法之事传出,积攒下不少黑钱,在坊间有些影响。记着,打听时,只听不说,不能让人看出你有企图。”世德看众人两眼眯瞪着,似懂非懂的样子,便又嘱咐了几句,约定每天到这里会面的时间,一群人就各自散了。临走,世德扔给朱小富一块洋,吩咐他,“去买几只凳子回来,不能每回都让弟兄们站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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