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五章[2/2页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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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贵夫人也不客气,稳稳坐在椅子上,挺胸颔首,颇有姿态。两个男扈从紧跟站在女主人的身后,二人都是西装革履,头戴黑帽,护法金刚似的背着手,立在女主人身后,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店伙;一个妙龄女仆,也衣着光鲜地侍立身旁。
“听说你们这里,还有些叫好的东西,今天路过这里,顺便来看看。”女主人坐稳,对站在身前的伙计说。说着,抬眼朝货柜上扫了一眼,指着一匹紫底绿色缠枝纹湖锦问到,“那匹湖锦,什么价钱啊”
店伙赶紧报了价,随后吩咐柜上的小伙计,把湖锦取过来,送给女主顾过目。女主顾约看了一眼,伸手轻摸了一下,也不还价,就说要了。随后又让店伙取来几件上好的东西,看过后也要了,也是不还价,就让店伙结帐。店伙遇见这么个有钱的主顾,乐得夹紧了,直想放屁,三下五除二,在算盘上扒拉了几下,报出总数:二百一十块洋。
女主顾听了,向侍立身边的妙龄女仆轻声嘀咕了几句,妙龄女仆打开钱袋,取出十块洋,交给店伙说,“阿拉先把零头付了,余下的钱款,烦侬把货送到舍下,到帐房那里一并结算。侬取纸笔来,阿拉把地址和钱数写与侬。”
店伙听了,忙着取来纸笔,放到桌上,妙龄女仆俯去,展开纸张,提笔写道,“乞将货品送至太仓街古弄里甄公馆,所欠货款洋二百元,径向帐房支取。”落款是,“秀文代笔。”
妙龄女仆写好地址欠条,交与店伙,说道,“阿拉家主人还有别的事要做,有劳先生啦。”说完,女主人起身离去,一行人跟着出门,登车而去。
店伙们手里拿着地址和欠条,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一行人远去,直等车子拐进另一条街,才回过神来。看着地址和女主人点的货,几个伙计都想去送。年长的伙计寻思了半天,最终选了个办事老成的伙计去送,嘱咐道,“当心些,不见货款,这些东西都要完璧归赵,任她说什么都不成,收款时,长点精神,当心收了假钱,懂吗”
那伙计点头答应,带上欠条货物,照着地址,一路寻了过去。到了太仓街古弄里,老远就看见甄公馆三个字。走上近去,敲了敲门,见门人出来开门,问他有什么事。店伙说明来意,又把他家女主人写的欠条递了上去,门人看了,径直领着店伙去了帐房。走进院子,店伙看见这甄公馆很是气派,下人们出出进进,不住地忙碌着,心中才真正信服,那妩媚动人的女主顾,绝非一般炫耀显富的浮华之流。进了帐房,见年轻气盛、身材魁梧的财房先生,也与别一般店家的帐房不一样,一般店家的帐房先生,通常都弓腰陀背,脸瘦指长,戴着老花镜;而甄公馆的帐房先生,却要年轻英俊得多,办事也爽快,接过欠条,只看了一眼,就取出一张花旗银行的现金支票,照单开出,交给店伙。店伙接过支票,心里还存疑虑,毕竟这支票不是现款。想说不要支票,只收现金,又怕言语不当,把这笔买卖弄砸了,回去受掌柜的分,犹豫了片刻,还是收下了支票,雇车去了花旗银行,满腹狐疑地把支票送给柜员。柜员核对后,痛快地付出洋。店伙心里悬着的石头,这才落了地,满心欢喜地回去交了差,又把甄公馆的气派,添枝加叶地夸了一通,听得众伙计好生羡慕。
以后每隔数日,身着华丽的女主顾就要来一次商行,每次购完货,或付现款,或货到付款。掌柜的暗自庆幸,遇上了这么个财色俱佳的女主顾,每次客人到了,都要亲自迎出门来,尽心巴结,生怕这女财主,不经意间去了别的商行。偶尔女主顾也有手头吃紧的时候,和掌柜的商量着先赊点东西,掌柜的虽不情愿,却又怕失去这么个有钱的女财神,便只好赊了。女主顾也极讲信用,到了事先约定还款的日子,是必定来还款的。日子长了,女主顾到店里赊货,就变得经常了,掌柜的也不担心,有时掌柜的不在,连店伙都敢擅自做主,赊给女主顾货物。
忽然一天傍晌,女主顾一行人,行色匆匆来到商行,见了掌柜的,就倒苦水,“哎哟,侬瞧瞧,海关黄关长家的老阿婆,今天过八十寿,早上才接了柬子,侬说多难为人呀什么都没准备呢。可巧啦,阿拉前些日子,又吃了福建茶商的几船茶,现款都打光了。”
掌柜的是何等人物,听了这话,自然猜出女主顾的来意,显然是要赊货的。同样是赊,等女主顾说了再赊,哪里比得上不等女主顾开口就赊,来得义气这样一想,便开口道,“夫人莫要着急,阿拉这里的东西,侬看好了,先拿去用就是了。”
这句话让女主顾放下心来,思忖了一会,说,“反正他家是不缺东西的,我也不消费心思替她送了,差不多的东西,能拿得出手,随便拿几件送去就行了,索性我就送她八匹湖锦吧。”
掌柜的得话,吩咐店伙,在湖锦里选出八匹款式各异的,帮女主顾装到车上。女主顾吩咐女仆打了欠条,道了谢,匆匆离去了。
容雍华贵的女主顾,这一次不太守信用,到了约定的期限,却没像往常那样按时还钱。掌柜的猜测,女主顾准是遇上了什么麻烦,手头紧,才不能及时还钱。令掌柜不满的,只有一点,就是女主顾不管遇上了什么麻烦,也应当来言语一声,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躲着,未免有些不地道。
又过了一个月,仍不见女主顾来还钱,掌柜的就有些生气了,吩咐往常到甄公馆送货的伙计去催讨。
伙计得话,径直到了太仓街古弄里,远远看见甄公馆门紧闭,门上粘着各色纸片,风中,纸片像蝴蝶聚会在门上舞动。伙计心里一惊,感到不妙。在上海,一当商家忽浴了,就有债主将忽浴的商行所欠债务,列单张贴到关闭商行的门上,指望法院在清产时,能分得一杯羹。伙计急走几步,到了门前,果然,门上贴着,都是债主们的清单,伙计仔细看了看,欠单都是上海各商行开列的,所欠货款也不甚巨,一般都在三四百块,所购货物,也都是些珠宝首和成衣布料之类,伙计盘点了一下欠单,足有一百多张,便知这骗子绝对是道中高手,所欠各家货款,均在不痛不痒之间,商家既心痛,又不至于动干戈地追究。各家欠款累加起来,却又甚为巨丰。
伙计见状,赶紧回到商行,把事情告诉了掌柜的,撺掇掌柜的,也要把欠单粘贴到甄公馆的门上。掌柜的听过,黑着脸道,“她既是骗子,想必那房子也是租来的,人早就逃走了,既无财产可清,贴它何用,白白让同行们笑话。咱只是花钱买了这个教训,往后小心些便是了。”说罢,将欠单撕了。
世德在西郊租了个院子,把家搬了过去。新家远离繁华,出行不便,世德夫妇上街的次数明显少了。这一单做得看上去挺,其实弄来家的东西,都让世德送到当铺典当了,真正到手的钱款,并不太多。一些珠宝首饰,方便携带的,都装到箱子里,随身带来了。小柳红不上街时,就一个人把门关上,打开箱子,将各式各样的珠宝拿出来把玩。世德就不行了,他身边没带什么好玩的东西,整天闷在家里,好生憋屈,过些日子,到底熬不过了,又带上还山还河进城玩耍了。新家离城远,来去不便,三个人往往一早出门,傍晚才回来。
到了年根,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。小柳红吩咐秀文帮她把一应需要的年货,拉出清单,交给世德上街采办。世德一早起来,带着还山还河进城采办年货。三人雇车到了世界,还没走进商号,就听街上的报童,擎着报纸高声叫卖,“看报看报马占山将军通电全国,对日宣战啦”
世德听了,忙叫还山买来一份,打开看时,果然,在头版上登载着马占山将军的通电稿,宣称从即日起,与日寇开战。三人心里一阵激动,头碰头聚在一块,把电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,“咋样”世德指着电文稿,兴奋地对还山还河说,“二哥说过嘛,咱东北人的心,没死”
“没死没死”还山还河跟着说。
“中国有救了”世德嘴唇哆嗦着说。
“二哥,看来我们兄弟俩也该走啦。”张还山望着张还河说。
“到哪去”世德问。
“回东北抗日呀。”张还山说。
“二哥,干脆,你也去吧,咱们兄弟一块走吧。”张还山说,“你不是也恨日本人吗”
经两个年轻人一撺掇,世德身上也有了血气,“好,咱们这就回去合计一下。”三人说着,忘了采办年货,雇了车回去了。
进了门,三人情绪激昂地到了堂屋。那会,小柳红正坐在桌边,一边喝茶,一边听戏匣子,见三人空手回来,眼睛却显出亢奋,以为出了什么事,关上戏匣子,站起身问道,“年货呢”
世德仿佛根本没听见她在问什么,晃着手里的报纸说,“你看,马占山将军对日宣战啦”
小柳红不识字,对报纸不感兴趣,只是问,“不是说,让你们去采办年货吗”
世德还是不理会她,只顾说自己的话,“还山还河要走了。”
“要走”小柳红吃惊地问,“这眼瞅要过年了,正月里,往哪去呀”
“回东北抗日呀”张还山兴奋地说,“嫂子,我二哥这回,也要跟我们一块走。”
“什么”小柳红惊得两眼瞪圆,看着世德,等待世德证实。偏偏世德这会有些犹豫,不肯痛快地说话,急得小柳红又问了一句,“这是真的”
“真的。”眼看瞒不过了,世德才嘟囔道,“这鬼子太猖狂了,我就不信咱们的子弹,打不死他们”
小柳红知道,世德又开始犯傻,这种时候,劝他是听不进去的,何况当着张还山兄弟的面,有些话又不便说,稳了稳神,笑着对张还山兄弟说,“这是好事,嫂子赞成你们,只是不管怎么急,一顿饯行的酒,嫂子还是要送给你们的。你二哥平日,就喝洋河曲,嫂子劳驾你二位,到复兴路上的东来福酒家,去买两瓶洋河曲。那家酒馆做东北菜,往常,你二哥常带我去那里吃,你俩顺便在那里要一盘酱肘子,一盘叉子肉,一盘熘猪肚,打包带回来。我这里还有些体己话,要和你二哥说说。”
张还山兄弟知道,女主人是要打发他们出去,和丈夫说些私房话,便机灵地接了钱,出门去了。见二人出去了,小柳红向世德递了个眼色,世德会心地起身,跟小柳红进了卧室。世德已猜出小柳红的态度,刚才身上的热度,先是消了一半。
到了卧室,小柳红坐在床上,先不说话,只拿眼睛审视着世德,世德心里就平和下来,刚才那些激情,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。
“刚才你说的那些话,可都是真的”小柳红审视了一会,开口问道。
世德笑了一下,说,“听年轻人一鼓动,我就有些冲动,还真是那么想的呢。”
“可是你想没想过,你和他们不一样”小柳红问。
“有什么不一样”世德说,“我们都是东北人。”
“你是东北的日本逃犯,他们却不是。”小柳红直戳世德的要害,“你是从日本人的监狱里逃出来的。我记得你跟我说过,当初你家老爷子,把你从日本人的监狱里弄出来时,曾经向帮忙的人保证过,让你出去之后,永远不得再回老家。现在你头脑一热,又要回去,一旦让日本人逮着,你们甄家人,会遭受到什么样的牵连,你想过吗”
只这一句,惊得世德脊梁骨里冒出冷气,咧着嘴巴,说不出话。小柳红根本不给他多想的时间,跟着说,“当初你曾向我起过誓,说要和我相依相随,不离不弃。可眼下咱们刚刚担惊受怕的吃尽苦头,攒下一点家业,你却又要离我而去,叫我往后一个人无依无靠、孤苦伶仃的怎么生活退一步说,就算我一个人能过得挺好,你也能如愿地回东北,找到马占山的部队,可是那马占山既然能归顺日本人一次,怎么知道他就不会第二次、第三次地归顺日本人到了那时,张还山他们还行,顶多不干了,逃回家中,躲藏起来就行了,可你将逃往哪里”
小柳红步步逼问,问得世德透不过气,眨巴了一会眼珠子,淡咧咧地说道,“刚才,也是一时冲动说的话,没细想过,不过我看他们俩个,倒真像铁了心了。”
“他俩年轻,有冲劲,要回老家抗日救国,是天的好事,咱也不能拦着,还要帮助他们呢。”小柳红说。
世德听了,心里轻松了不少,就着小柳红的话说,“我想买两支匣子枪,送给他俩,也算咱们对抗日献出一份力气。”
“你能买到吗”小柳红问。
“差不多,”世德说,“早先鲁菜馆的王老板跟我说过,他的一个老乡,早年在上海的红帮里混过,后来火并时,让人打断了一条腿,便自己开了一间浴池度日。王老板跟我说,那人有路子,能买到枪。”
“那得多少钱”小柳红问。
“听王老板说,一支镜面德国造二十响匣子枪,也就四百来块。”
小柳红见这价钱还可以,吐口说,“那你去问问看,要是不难,咱们就送他俩两支枪,也算还了他俩这阵子在这里帮咱的一个人情。”
“我还想,”世德说,“把咱们前些日子募捐来的那些钱,交给他俩带上,送给马将军,当初咱们,毕竟是打着马将军的旗号募来的。”
眼见世德憨气未改,小柳红急得要死,正想发作,又怕伤着他,在这节骨眼上惹出事端,只好忍着气,平了平心态,劝说道,“你也见了,他俩还只是两个孩子,涉世未深,眼下兵荒马乱的,不太平,你把这么一笔巨款,交他二人带着去东北,放心得下吗再说了,那马占山原本是胡子出身,多疑善变,他要是再次归顺了日本人,咱那笔巨款,岂不成了日本人的财富我知道,你是诚心想帮助抗日的队伍,我看这抗日的事,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的,等将来有一天,咱们真的认准了,哪支队伍是豁出命来铁杆抗日的,咱再把钱捐出,那时心里也踏实。你说呢。”
小柳红一番开导,世德醒过腔来,不再提捐款的事,问道,“要是他俩回来了,我怎么跟他们讲自己又反悔的事”
小柳红知道世德是个面子的人,这话有些张不开口,便说,“这话我替你说了,现在正好他俩不在,你到王老板那里,看看能不能把枪买下,待会等他俩回来了,我替你说就是了。”说着,取出钱交给世德,世德揣好钱,进城去了。
到了鲁菜馆,天已过了晌,食客们离去,菜馆里清闲下来。王老板见了世德,先是一惊,随后一把拉过,匆忙到了后屋,惊觑觑地说道,“甄先生,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警察正到找你呢。”
世德听了,两腿开始发酥,嘴上却逞强,“警察找我干什么”
“咳,早先我跟你说过,那姓杜的不是什么好东西,可你偏不信,却要和他开什么报馆。怎么样,到底出事了吧前一阵子,警察三天两头来一趟。”
“杜先生怎么样了”世德惊问道。
“听说判了十年,现在正蹲笆篱呢。”王老板显然怕沾上麻烦,不想让世德在这里呆下去,忙问道,“甄先生来,有事吗”
“早先你跟我说过,你的一个老乡,手里有匣子枪,现在还有货吗”
“我也老长时间没去了,”王老板说,“甄先生想要”
“嗯,想买两支。”世德说,“一个朋友想用。”
“这样吧,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我这就带你去,到他那里去问问,行不”
“行”
王老板领着世德从后门出去,到了街上,雇了车,行了一段路,在小西门的一家浴池外停下,王老板让世德在外面等着,独自一人进到里面,一会又出来,问世德,“钱带来了吗八百块。”
世德从包里取出钱,交给王老板,王老板又回身进去,一袋烟功夫,捧着一个盒子出来,低声说,“货在里面,我就不留你吃饭了,这里最好再别过来了,太危险。”
世德道了谢,雇车回去了。到了家,见桌上已摆好了酒菜,小柳红正与张还山兄弟谈得入港,世德猜想小柳红已把话说开了,心情变得松快起来,见兄弟二人站起身来,便向二人使了个眼色,径直带二人上楼,到了二人的卧室,低声对张还山说,“把门上。”
张还山了门,三人一道坐到床上,世德把怀里的盒子放到床上,打开后,见里面是两个小盒子,打开小盒子,见里面是红绸子裹着的东西,打开红绸子,乌黑铮亮的镜面匣子枪露了出来,看得两个年轻人呼吸短促起来。
世德望着匣子枪,嘴里喃喃道,“哥不能随你二人同行,就将这,当成礼物,送与兄弟二人,兄弟们心里要是有哥哥,就用它狠揍那小日本,替哥哥出口恶气。”
“二哥放心好了,”张还山捧起匣子枪,拿眼仔细观赏,“有了这东西,我兄弟二人就有了胆,哥就等我兄弟的好消息吧。”
当下三人下楼,吃了饯行酒,第二天一早,小柳红给二人装好盘缠,晨光中,二人离开了上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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